季清规

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祈祷 (真幸/SY)

不要指责我,万能的上帝

也不要惩罚我,我恳求----

因为我爱人间的苦难,以及它坟墓般的黑暗

因为灵感喷发的岩浆,在我的胸膛嘟噜沸腾

因为怪异狂烈的激动,是我的明眸蒙上阴影

我,上帝啊,不是向你祷祝,

但扑灭这奇异的火焰,这能焚毁一切的烈火吧

把我的心变成一块顽石,制止这贪婪的目光吧

那时由狭隘的拯救之路,我将重新奔向你的殿堂。

-------《祈祷》-莱蒙托夫

 

 



 

 

【1】

听说,只要祈愿是从心底流出,神都会听到。

 

【2】

一个夏末的傍晚。

天空的色彩模糊不清,深紫和橙黄交织在一起,蓝白的流云在暮色中翻涌。晚风阵阵,宽敞静谧的表参道上,长夜灯在昏暗里亮起点点白光,繁密的树叶沙沙作响。

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上走,可以看见一座高大的朱红色鸟居。它背朝着夕阳,散发出神秘的幽光,直直朝天翘起的檐角像两只即将远行的燕,在飞翔前做着短暂的停歇。鸟居后侧有一棵榕树,树的斑纹古老又优美,最高的枝头,有两个木质绘马在盘旋的风里摇曳。

再向里走,从蝉鸣或是风声里细细分辨,就可以听见自神社深处传来的短笛奏鸣,太鼓敲击,人声笑语。原来是在举行一场传统的和式婚礼,热闹而喧哗,完全与外面寂静的世界隔绝开来。

真田弦右卫门正和警察时期的老友作为亲家并肩立在主殿外的台阶上,锐利的双眼此刻慈祥地微微眯起,笑容不加掩饰。他们的身后站满了两家的亲属,举杯交错,拍手祈祷,祝福的话语不绝于耳。

穿着白无垢的新娘与穿着男士黑色和服的新郎手挽手向人群走来。年轻女孩含羞的笑颜藏在宽大的白色帽檐下,脚步细碎,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一旁的真田弦一郎也一改往常不苟言笑的扑克脸,目光柔和,双颊微红,嘴角有轻轻上扬的弧度。

主殿内,壁檐上的烛光照亮了整个昏暗空间,神像的脸被火光映成褐红色,挂着浅浅的笑。白衣黑帽的法师在堆满祭品的神坛前作法,手里的纸流苏快速地摇摆着,神坛上的几串铃铛叮当作响。

在神与众人的注视下,装着神酒的酒杯被递到两人的手边,继而为对方戴上了戒指,向双方的长辈深深地鞠躬。

“弦一郎,还没有结束哦,要拍手祈祷,这样神才会听见你们的祷告。”

一旁的长辈拉住了以为结束了仪式要转身回席的真田,小声地提醒。

真田愣了愣,脸色刷的通红,低下头随着新娘一道拍起手来。

“弦一郎,你觉得神会保佑我们吗?”

女孩悄悄地侧过身看他,眼睛在跳跃的烛光下闪烁。

“我也不知道。。。。。。”

晚风亲吻神坛上的铃铛,奏响清脆悦耳的乐章。

幸福祥和的气氛里,韶光留下依稀幻影,已经散落在岁月长河里的某些记忆碎片化为尘埃,淡淡的怅惘在空气里膨胀。

 

【3】

五年的时间,要说长真的不长,所有的荣耀与伤痛都可以在眨眼的一瞬间流逝。要说短,它却足矣让真田从网球界的黑马,成长为冲击大满贯的种子选手,然后到受伤失利,销声匿迹,最后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在郊区养伤的那个夏天,树枝间的蝉鸣铺天盖地,寡淡的阳光无力地笼罩庭院,指针平淡地滴答转动,目光所及是令人没有任何想法的纯粹的绿。

真田在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膝盖偶尔有针扎般的疼痛,他便停下来歇一会,然后继续起身继续走,就这样不经意的,他拐进了一条杂草丛生的狭窄小道。

这是哪里?真田的记忆里似乎没有任何印象。

越往上走,小路渐渐宽敞起来,两侧散落着残破不全的石雕和石灯,斑驳的光影穿透树叶的缝隙投射到石阶上,空气里飘荡浓郁的松香和青草的香气。鸟居上的红漆掉落些许,露出深色的木柱。再往里走,他看见了一座破败的神社,青苔肆意蔓延,无人问津的样子。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小心地推门走进去。门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一层浅色的阳光从破碎的窗户纸间投进来,灰尘像是静止了一般漂浮在半空中。叫不出的名字的神像孤零零地摆在神坛的正中央,面上是没有经受过疾苦般恬静的微笑。

过去的真田从来不相信鬼神之类的事。自小在警察世家长大,他相信“事在人为”的教条,这世上是不会有侥幸与运气的存在。但在前途被生生截断的当下,他像是被蒙住双眼,在黑暗里,只身站在命运的十字口徘徊踌躇。

就信一次吧。

他向神坛前的木箱里投了两枚硬币,然后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闭上眼。

神啊,我祈祷膝盖上的伤尽快好起来。

神啊,我祈祷我可以尽早复出,完成大满贯的梦想。

神啊,保佑我好运常伴。

微风晃动神坛前挂着的铃铛,心弦悠悠,在灵魂深处激荡,波纹一层层展开去,在深渊底部竟传出回声。


真田君,打赢网球赛,达成大满贯,这就是你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吗?


是有人在说话?

真田茫然地向四周望去,除了门外摇摆的树影,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循循善诱,像是放下了一个温柔的诱饵。

如果你虔诚地祈愿,我可以帮你达成你的心愿。

你是谁?你在哪里?

虽然现在你还不能看见我,但等你通过了考验,你自然会见到。

你,难道是神吗?

那个声音轻轻地笑了起来。现在还不是神,我是神之子,不过很快就是了。

你真的会帮我达成心愿?

这个啊,自然会。

你说的考验,究竟是什么

你迟早会知道。

你。。。。

那个声音就那么消失了,任真田怎么呼唤也没有应答。


真田半天摸不着头脑。沙沙的蝉鸣声在耳边回荡,好似在嘲笑他与空气对话的古怪行为。他只得对着神像鞠了一躬,沿着原路回了疗养的地方。

这之后的几个月,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它任性妄为地出现,然后恣意地消失在虚无里。

在神社发生的一切,没有开头,没有结局,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梦境,醒来后徒劳地盯着空荡荡的墙壁。

时间一点点流逝,在交杂的复健与训练里,真田逐渐淡忘了这件事,

 

那是真田复出后的第一场比赛。

站在对场的也是网坛老将,是过去与真田常争高下的对手。这将是一场苦战。比赛之前真田已经有了某些预感。他的身后,有几个稀稀拉拉地喊着“皇帝”的老球迷,与对面排山倒海的呼喊相比,显出几分寒酸冷清。

双方的比分咬合着攀爬上升,誓要分出一个高低来。如真田所料,这场比赛终究是陷入了苦战。汗水浸湿了球衣,滴落在绿茵场上,嫩芽色的小球毫不留情地砸在底线,人们屏息凝神,专注地看着场上的两个保持着进攻的男人。


膝盖好像不行了。。。。。太松懈了,真田弦一郎。。。。


真田的动作趋向缓慢,每一步都挪地极度吃力。视线开始模糊,耳膜鼓胀,嗡嗡作响。他的意识逐渐流逝,身体机械性地挥动球拍击打着球,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可以品尝到血的味道,焦灼又无助的恐惧。


不行,我不能放弃。。。。这该死的伤,医生不是说已经完全愈合了吗。真是庸医。。。。。


对手的进攻愈发激烈,压轴的新招式逐一被施展了出来,观众席上时不时传来阵阵惊呼。


神啊,保佑我吧,你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撑了。。。。


真田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牢笼里,身体笨重且迟缓,后颈的肌肉僵硬疼痛。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全力调用大脑里的全部知识来正面破解招式。

兴许连对手也没有预估到真田对胜利的执念,随着最后的一球重重地砸落在对场,真田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全场鸦雀无声,半分钟后,四周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神啊,感谢您的庇佑。


真田被搀扶到一旁的长椅上休息。纯白的毛巾遮盖在头顶,冰冰凉凉的,缓和了全身的温度。耳边充斥嘈杂的祝福声,真田想礼貌性微笑,但是他疲惫极了,他被一群人围着,手足无措,迷茫地望着模糊的人群。随即,他的视线被牵引着,定格在一个少年身上。

万籁俱寂。

那是一个清俊的少年。鸢紫色的卷发,白皙的面庞,清澈明亮的眼睛,像天使一般干净美好。隔着老远,真田也可以感觉到他在直直地盯着自己,而且已经看了很久。注意到真田的目光,少年冲他眨了眨眼,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知怎么的,在隔着喧闹的人群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真田觉得有清冽的冰泉轻拂酸痛的肌肉,将所有的疲惫一扫而光。

只是第一眼,他就生出想见到他第二次的渴望来。

 


是夜,在梦境里,真田又看到了那张天使般的面容。

他的声音和那天在神庙里听到的一模一样。他对他眨了眨眼,浓密的长睫毛忽闪,说,真田,你通过考验了。从今以后,我会帮你,让你的祷告变成现实。

你到底是谁?

我是神之子,幸村精市。

真田又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幸村的笑容神秘又含蓄。他回答,因为你是真田弦一郎。我想帮你完成心愿。

那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唔,向那神社的木箱里多投些钱吧。


真田依旧是满头雾水。他顿了顿,斟酌了许久终于还是将最想问的话道出了口。

你真的是存在的吗?你在哪里呢?

我一直都在啊。幸村的声音飘渺在半空。他的身影逐渐变淡,像一道浅亮色的光,划破暗夜的边际。


只要你祈祷,我一定会出现。

 

 

【3】

作为毋庸置疑的顺位第一人,拥有正统的出身和强大的实力,幸村精市一度被神祗们称为是最年轻的神位继承者。

成神之路道阻且长,自然不会有那么容易。作为他成长为神的最终考核,他需要成为神使的一员,来到人间,实现一个人的祷告。如若完成了这个考核,在他成年的那一天,他将正式成为主神。但相反的------如若没有完成这个任务或是选择主动放弃,他将失去成为神的机会,堕入六道轮回,沦为一个游荡的孤魂野鬼。

虔诚的祈祷,那将是从内心流出的真正的渴望。它无关物欲世俗,无关是是非非,只关乎太阳底下无处遁形的阴影,就像埋葬在记忆深处未成形的那个自己,有着稚嫩但无畏的声音。

这么多祈福的人,要找一个虔心祈祷的人应该不难,很快就可以完成考核了吧。这样想着,幸村怀着满满的自信来到人间的。他首先寻找的便是游客如云的著名神社。在那儿,总会有茂盛的树林和明亮的阳光,朱红漆的神社外壁,小巧精致的屋檐翘脚,扬起的黑白帆布旗帜在风里唱着热闹的歌谣。幸村翘着脚,闲适地坐在神社的屋檐边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游人如潮水般地涌来,在神坛前祷告一番,而后轰地四散而去,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那些用清泉洗净双手和嘴,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上的人,他们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这个人,在祈求发财赚大钱,然后衣锦还乡。那个人,在祈求升职当官,荣耀后世。还有那个,在祈求命里有贵人相助,从此衣食无忧。祈祷之后呢?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去,把愿望未成真看作神的过错,把神的赐予看作自己祈福的理所当然。

不会有一个人在祈祷的时候心里想的是神,而非自己的利益得失。幸村心说。


不会有人真正相信我的存在。不会有谁会真正地爱我。

我又该相信谁。


考核的时间在踌躇中流逝,事实由不得幸村再胡思乱想。他只得加大寻找的范围,飞遍了每一座神社。直至那一天,在深山里一个颓败的神社里,真田的祷告传入他的耳朵。


要帮他吗,他真的是诚心祈祷的吗?


幸村咬着嘴唇纠结许久,最终还是选择给他一次机会。他甚至已经做好迎接巨大失望的准备。

所有诡秘的怀疑在看了真田复出的第一场比赛后烟消云散。那天他就那么抱着手臂懒懒的倚在场边,旁观这个人只身一人拼尽全力与全世界苦战,在绝望里依旧于心底呼唤神的庇佑,然后在支持不住倒地的那一瞬感激神的赐予。

那一刻,幸村内心掀起一阵狂喜。他知道,是他赌赢了。

隔着一段距离,他的耳边也能够清晰地响起真田的祈祷。那是心底流出的愿望,是不疾不徐的请求,认真的,真挚的,就好像黄昏里泛着白沫的海浪细细舔舐灰色海岸线,小心翼翼而又不掩渴望。

就是他了。幸村再没有犹豫。

他向来言出必行,自此跟随真田夜以继日地待在球场训练。偶尔,他会提出一些意外靠谱的指导,像一个严格的教练。不过大多数时间里,他会飘浮在半空中,背着双手看真田的每一个动作。嫩芽色小球在温暖的光线下跳跃,清脆的挥拍声和麻雀的歌唱混杂在一起,真田的黑曜石般眼睛闪闪发光。

是有些超出我的期待了。幸村看着他,心里暗暗地想。终于有一个人类虔诚地相信我的存在,他愿意把命运交到我的手上。这个认知让幸村莫名地鼻子一酸,胸口满涨的快乐似乎就要溢出来。

幸村,你还在吗。

真田经常会停下来,轻轻地朝着空气开口。其实他知道幸村一直都在,但出于心里隐隐的惴惴不安,他忍不住想确认他的存在。

我在。幸村说。

他一挥手,蒲公英的几片羽絮在真田面前调皮地舞蹈,空气里弥漫起清甜的花香。真田怔怔地看了一会,半晌低低地笑了起来。



训练的闲暇,真田常去山上的那座神社参拜。

古庙深幽,云烟缭绕,苍林翠竹,真田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面容沉静虔诚。他身旁的少年倚在供奉神像的桌边,弯着腰用小手指随意地去勾那挂着铃铛的绳子,让流水般空灵的奏鸣回荡在这仿佛被时光遗忘的空间里。

一次,真田问幸村,神的使命就是帮助人类完成他们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对吗?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幸村托着腮面无表情地盯着神像,越看越觉得这雕塑和他长得很像。

什么意思?

对有些人来说,自我即是我最大的幻觉,从来就没有一生的概念,只有追求眼下能看见的东西。这样的人活得浑浑噩噩,他的祷告都是随波逐流,诉求都是急切难耐。

不过啊,真田。顿了顿,他再一次开口,视线移向真田,即使知道对方并不能看见他。对有信仰的人来说,自我和神灵都可以真实地存在。有了希望,就有了为梦奔跑的力量,这样子的祷告,神自然就会尽全力去帮他实现。

幸村,你有信仰吗?

哈哈,神要向自己祈祷吗?你还是第一个问我的信仰的人。幸村被逗乐了。真田被他的笑所感染,不知怎么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幸村说,我应该是没有信仰的。我是神之子,主神从小就告诉我,我以后要继承主神的位置,我不应该相信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事物。我所有的幸福与快乐来源于帮人类实现他们的梦想。

神在每个瞬间内心的所想所求都将在这一瞬间永远留存下去。没有消失,没有结束,一切都存在着。

至于我?我永远存在着。

 

 

【4】

法网的那片红土场,曾是真田折戟沉舟的地方,也即将成为他再度站上巅峰的地方。

彼时,距离他复出仅仅过去四年,也是他和幸村相遇的第四年。

关于真田的报道像是点点星火,遍布在森林的角落,终于被燃成了一片足矣点亮天空的光芒。其中不乏支持的,有赞美的,有质疑的,林林总总。当事人对此却不以为然。在他的心里,除了认真地祈愿和认真地练习,别无其他。已有了神的庇佑,他像是拥有矛和盾,无须畏惧外界如剑般的评说。


比赛前夕的某一个清晨,幸村扔给真田一块奇形怪状的木板,硬是要他写绘马,说是要把它挂到神社门前那棵高大的榕树枝头。

为什么要写这个?

真田拿着手里的木板百思不得其解。我的祈愿你不是都可以听见吗?

幸村的声音无奈极了。这也是仪式之一,就作个样子,不可以吗?

幸村的要求当然都是可以的。真田乖乖地拿起笔,把木板平放在膝盖上。写了几笔,他抬起头,很突兀地开口。幸村,你和我一起写吧。

哈?我需要向谁祈祷?

当作帮助我的仪式之一,就作个样子吧。真田眯起眼,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那我说过的话来堵我,真田,你胆子很大嘛。

嘴上虽那么说着,幸村显然也来了兴致。一支笔漂浮到半空中,落在木板的中央,有一滴墨水滴落在板上,顺着细腻的纹路晕开去,像是轻柔的波浪抚过平静的海平面,他们在沉默里随着波浪安静地沉浮。

很快,两个人就写完了绘马。幸村操纵着两块板挂到榕树最高的枝头。他没有去看绘马上写的话。真田的话,肯定是写希望顺利获得大满贯之类的话吧,他心想。他的愿望,有我在,一定可以实现。那我的愿望呢,又由谁来实现呢?

许久没有听到幸村说话,真田把双手靠在脑后,难得放松地躺到了草坪上。等到我得到了大满贯,一定要把心里话告诉幸村。这样想着,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胸口起伏,呼吸平稳而匀长。

幸村站在不远处,隔一段距离看他。他的眼前浮现几天前与神使的对话。

神之子大人,您待在人间的时间太长了,主神大人已经表示疑惑了。您本可以缩短期限,早一些结束这个考核的,为什么。。。

和你无关。

考核期限马上就要到了,您要做好完全的准备,可能随时就被要求离开这个人。如果您拒绝离开或是放弃,想要永远待在这里,您可能会堕入六道轮回,成为孤魂野鬼,再也没法成神,也没法回到人间了。

我明白。

蓝天上有漂泊的云朵,星点紫雏菊在一片绿意里点缀,微风柔柔地抚过真田的黑发。幸村蓦然想起一句很喜欢的诗:

“我站在那儿,在爱情的边缘,心里想,这池塘边真美,我多希望有谁爱过我。”

 

 

 

【5】

决赛的前一天晚上,真田很突兀地开口。他说,幸村,明天有我的决赛,你会去吗?

会啊。幸村的声音从房间的某个方向传来。我不是说过吗,我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完成你的梦想。

可。。。算了,没事。真田欲言又止。

真田,想说什么就说吧。

满夜繁星点点,平静的海平面上泛起蓝白的波纹,是浪潮汹涌袭来的前兆,喧闹又克制的骚动。

明天,我比赛的时候,你可以作为观众出现在场边吗?如果比赛时可以看见你的话,我会更安心一些。

幸村笑笑,当然可以。



决赛当天,来了很多人,现场的观众甚至挤到了看台的台阶上。真田从入场的那一刻就在偷偷地朝观众席上望去,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纤细的身影,却一直被挤来挤去的人们挡住视线。但他终究是看见了那张笑颜。

这是真田第三次真正看见他的样貌。

幸村戴着鸭舌帽,落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白皙的面容,帽檐压住鸢紫色的卷发,有几绺垂在脖颈上,虽然看不清表情,但真田清楚地知道,他是在对他笑着的,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比赛激烈空前,双方都毫无保留的将最佳状态展现出来,酣畅淋漓的,也是残酷惨烈的。终于小球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落在底线,真田身后的半场爆发出欢呼。讲解员高声大喊,真田弦一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时隔四年,大满贯回到了他的手中。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是笔直的站在那里,不愧是球场上的“皇帝”,他当得起冠军这个荣耀。

真田站在绿茵场地的正中间,面色惨白,唇抿成一条线,整个人被汗水浸湿,像是落了水一般。除了幸村,没有人知晓他僵直的右腿上,右膝盖的旧疾一度发作。

主持人满脸堆笑地走向真田,想听他的大满贯感言。但他的打算落空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真田径直走向了观众席,众目睽睽下,紧紧拥抱站在第一排的一名青年。

青年显然是被他的动作怔住了。随即,他轻轻抬起手,环住了真田的腰。

恭喜你,真田,你的梦想实现了。

感谢你,我的神。

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的吗?

真田收紧手臂,眷恋胸膛间的温暖,这不可多得的温暖。幸村,我想知道,你还能留在我身边多久?

你说什么。

我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边,和我永远走下去。真的,我是真心的。我相信你,更相信一个有你的未来。

有我的未来,吗。幸村低下头,轻轻地笑了起来。

真田,你忘了吗,我说过,我一直都在。只要你祈祷,我就会出现。

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

弦一郎。幸村打断了他的话。他推开他,隔开一段距离,然后仰起脸看他。他的笑容纯粹干净,目光里的恬静与慰藉一如初见。

弦一郎,能让你梦想成真,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是神之子。在遇到你之前,我也从来没得到过幸福。今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真田的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怀里的温暖一点点逝去,内心恐惧的裂缝在那一瞬间胀大到顶点,无声的希望碎成一地灰尘。他徒劳地摇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幸村微微踮起脚,在他的额头下印下一吻。你不用害怕,我一直都在。

我会赐予你永远的幸福。

 

【6】

幸村回神界的那一天,主神亲自接见了他。

大殿的阶梯不染一点纤尘,笼罩着圣洁的光芒,流动的云彩从缝隙里溢出几分来,然后随着跳跃的阳光轻飘飘地宕开去,直至云端末梢的星星点点都消失了踪迹。

主座的四周环绕着几个神祗,一道道目光都汇聚在向他们缓步走来的青年身上,寂静中有隐隐骚动。

他已经不再是离开时那个稚嫩的少年了。曾经迷茫忧郁的双眼已变得平淡而又决绝,锋利的眉梢弧度,身形则是瘦削有力的,整个人像是一道笔直的线,单单那么独自走着,就仿佛身后坐拥千军万马,力量呼啸而来。

唯独没有变化的,是他身上那愈发清冽浓郁,关乎寂寞的气息。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正前方,就像是冰冷的泉水流泻下来,激荡起巨大水花,却依旧无声无息。

幸村一步步走上台阶,一抬头,正迎上主神期许的眼神。

欢迎回来,精市。恭喜你顺利完成考核。

他垂下眼,语气恭敬。这是我应该做的。

现在,可以把你的选择告诉我们了。

是成为最年轻的主神,还是沦为六道间的孤魂野鬼,显而易见的回答。

良久,幸村没有开口。

他只是不着痕迹地在背后抬起左手,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轻轻摸了摸右手手腕。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藏在那里的一副黑色护腕,那副带着强烈的个人印记的护腕,是颁奖后真田硬要给他的,说这是两人并肩走过的岁月的全部见证。护腕紧紧缠绕住手腕处的皮肤,纤细的绒毛和血管的弧度贴合,连渗出的血与汗水都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像是藏起了所有的爱与伤,只让怅然的心情融化在流动全身的血液里。

恍惚中,幸村可以看见一双恳切的漆黑眼睛,如深渊尽头的漩涡,有即将被卷进去随它一道沦陷的堕落感,命中注定的悲哀与快乐。

他问,幸村,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和我永远地走下去。

心在一点点下坠。那个声音徘徊在耳边,温柔而坚定地,提醒着他梦醒后即将面对的巨大鸿沟。

我到底该如何形容我们的感情,这被现实的皱纹收纳的感情。

主神在催促他。精市,你怎么了,快一点决定啊。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吗?

追寻了那么久的,究竟是什么,是那个曾经视为生命重量的梦想吗?幸村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交叠,感觉到湿漉漉的触感。心上蒙了一层水光,是隐晦的钝痛。

我愿意成为主神。

意料之中的选择。众神交换了一个眼神,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

消除真田的脑海里,关于我的全部记忆。

真田?就是考核里的那个人类吗。只是一个考核而已,没这个必要吧,人类一般都不会太相信神灵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很快会忘了这一切。再说了,抹去记忆这点小事,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自己来,更别提成为主神之后了。众神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哄笑起来。

但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站在他们面前的幸村精市显出前所未见的样子。

他的面上依旧是微微笑着的。那对秀气的长眉蹙起几分,眼底如寂静的海底般幽暗一片,薄唇紧抿直至发白。半晌,他才轻轻的开口。

很抱歉。我可能做不到。我怕他会自此失去信仰。

郊区的深山里,神社伫立在皎洁夜色里,静静地诉说着曾经的故事。神社门前的榕树枝头,高高悬挂着两个绘马。其中一个上写着:幸村精市是我真田弦一郎此生唯一的信仰。而紧贴着它的那一枚绘马并没有写名字,笔触随意飘逸,上面只有两行简单的字:

我愿我可以拥有来世。

我愿来世我能普通地爱着你。

 

 

【7】

凌晨时分,真田从梦里惊醒。

枕边是湿漉漉的泪痕,他的喉咙口干渴地发烫,眼皮沉重地仿若灌了铅,脑海里是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人在轻轻地与他道别,然后把冰凉的手指蒙上他的双眼。潮水般汹涌的黑暗里,他的胸口的某一块涨涨地疼痛,在一浮一沉里,像一块木桩无助地起伏挣扎。

窗外,天际逐渐泛起鱼肚白。真田长出一口气,噩梦散去,他茫然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心里依旧空落落的,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作为新的大满贯的得主,他变得繁忙起来,训练,采访,指导后辈,却再也没有想起那个令他百思不解的梦境。五年之后,在祖父的牵引下,他和祖父同事的孙女相亲,是一个温柔的女孩,一看就是完美妻子的那个类型,几次约会后,他们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

对于婚礼,真田弦右卫门还是征询了他的意见,他说,弦一郎,我听别人讲,在郊外深山里有一个很有名的神社,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好像是新翻修过了。据传闻十分灵验,你们的婚礼就在那里举办怎么样。

真田回答,好,我先去看一看。

真田到郊区的时候已是傍晚,在上山的表参道,明明是陌生的路口,他嗅着空气里的青草与蒲公英的味道,却觉得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一路向上走,宽敞的石阶,精致的石雕和石灯,古树的枝叶似乎被修剪过,鸟居上的红漆鲜艳滚烫,在如血的残阳里矗立着。

神社的入口游客如云,真田侧身从一旁挤过去,踏进了焕然一新的神社内。里面点着昏暗的烛光,有人在小声地说话,朝木箱里投入硬币。有一排人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认认真真地默念着什么,他们的面前是供奉神的祭台,神像前摆满了形形色色的贡品。真田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他们,最后落在那个神像上。

那是一张过分美丽的脸。虽然真田觉得用美丽来形容神是不对的。但这张容颜有超越了性别的美,恬静的,圣洁的,威严的。

似乎在哪里看见过这张脸。真田想。

可能是在哪一夜的梦里。

 

 

【8】

“弦一郎,神会听到我们的祈愿吗?”

昏暗的烛光下,新娘望过来的眼睛温柔似水,里面隐约有期待的光芒闪烁,熏香的味道甜腻眩晕,在温暖的空气里安安静静地发酵着。

“我也不知道。。。。。”

真田迟疑了一下。

“。。。。不过,只要虔诚地祈祷,他一定会听见。”

一轮明月挂上树梢,皎洁的光芒像一层白沙洒在朱红色的鸟居上。石阶两侧排列着的长夜灯点亮幽静的参道,焦躁的雪松依偎着溪流吵闹,晚风吹动神社的门帘,神坛前的铃铛轻轻地敲击,叮当作响。

真田听见一个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到耳边--------

我会赐予你们永远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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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后面:

(某清的季节性矫情又开始了www)

已是十月底,秋风日渐刺骨萧索,落叶一点点卷曲,我看着它变得枯黄,碎成残破的形状,然后融为湿漉漉的泥土的一部分。天空始终是阴沉沉的。这些天,似乎很少能看见如夏日里那般澄澈辽阔的蓝天了。

某一天,偶然看到了一句话:“我虽然委身于新的恋情,对你的幻影却难解难分,如冷落的殿堂总归是庙,推倒了的神像依旧是神。”(俄-莱蒙托夫)

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就忍不住写了这样一篇文,是第一次尝试这样的故事和这种算不上圆满的结尾。

淡淡的遗憾,现实如寒风肃杀的绝望,还有祈祷来年春天的温暖快一些到来,或许这就是深秋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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